林憲同學與我(葉英堃口述,吳佳璇撰寫)


    一九四五年十月,我離開台南老家,向剛掛牌的台灣大學(原台北帝大)報到。

    回想那風雲變色的一年,二十一歲的我從日本國的台北高等學校文組畢業生變成軍人,經歷戰敗,又變成中華民國的國立大學醫科學生。

    兩年後,也就是一九四七年離校的,被視為台大醫科第一屆畢業生(原帝大第九屆);四八年是第二屆(原帝大第十屆),接下來就是我這屆,四五年入學,四九年畢業,共六十餘名,網羅了終戰前畢業於台灣及日本兩地舊制高等學校,或曾就讀帝國大學及醫科大學預科的台籍子弟。

    林憲同學原是北海道帝國大學醫科生,一九四六年回台後轉入我們班。由於他一開始未住校,加上參加社團不同,兩人並沒有太多交集,只記得他熱衷劍道、橄欖球及足球等體育活動。

    直到升上大三,我被推舉為學生文化委員,籌畫多種文藝活動,包括舞台劇,才注意到林憲同學的編劇才華。印象最深的兩部戲,一部改編自法國喜劇作家莫里哀(Moliere)名作神經質的男人,由我粉墨登場,飾演優柔寡斷,疑似慮病症的男主角;另一部則是改編日本作家倉田百三的著名小說出家與弟子,由黃伯超同學擔任主角。

    無論是林憲、黃伯超、甚至我本人,絕大多數師生,當時都不諳作為國語的北京話,日語演出,更能增進演員和觀眾的交流。連畢業論文寫作,也是日文。

    林憲和我的論文指導老師,都是精神科林宗義教授。彼時,林教授是位三十不滿的人氣教師,吸引許多學生追隨他,到台南安平進行精神疾病流行病學調查,林憲同學也因此在我家住上幾天。

    然而,林憲和我不同的是,他並未利用一九四八年夏天親自參與的安平調查資料寫論文,反而別出心裁,論述德國文豪歌德(Göthe)的精神狀態如何影響創作。我以為,這是台灣第一篇病誌學(pathography)論文。

    一九四九年夏天,我們順利取得醫科文憑,並同時申請至台大神經精神科受訓。那年共收了三名應屆畢業生,另一位是林鴻德。

    趕在八月一日正式上班前,我完成了另一件人生大事,和劉心心女士結婚。林憲同學等四人專程南下,擔任我的婚禮伴郎。有話直說的林憲,事後向我抱怨,為何指定穿白西裝,害他從台北搭夜車南下時,每過一個山洞就擔心一回,生怕火車頭一路吞吐的黑煙鑽進車內,燻黑特地訂做的衣服,壞了同學的終身大事。

    這正是典型的林氏風格,竹を割ったよう,待人處世像剖竹子,數十年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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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四年,林憲和我同時完成了一年固定實習醫師(fixed internship)與三年住院醫師訓練。由於早年的臺大醫院,每年每科只有一位總住院醫師,林宗義主任得在兩人間做選擇。

    住院醫師員額隨年資遞減的編制,不知在多少年輕醫師心裡留下疙瘩。想想當年若非林主任要我晚林憲一年升總醫師,已經是三個孩子父親的我,也不會在一九五四年七月毅然赴美進修;而林主任直到我動身前夕,仍不放棄遊說,希望我循林憲模式,先當總醫師,再拿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WHO)公費出國。

    和林憲二度成為同事,已是一九五六年末,我因教育部鼓勵海外學人回國條令,為台大精神科多掙了一個主治醫師缺。又經過三年努力,林憲、洪祖培和我三人,同時向日本北海道大學提出醫學博士論文審查,且順利通過,故自一九六〇年起,陸續升任副教授。

    早在我等專業未臻成熟的一九五〇年代初期,由於林宗義主任投入WHO業務甚深,常常出國,大夥兒得學著「當家」。一九五七年,林宗義主任正式指定林憲代理科主任,我負責兒童心理衛生中心(兒心)業務。直到一九六五年,林宗義教授確定出任WHO日內瓦總部心理衛生部門主管,林憲翌年真除科主任後,指派出國專攻兒童精神醫學的徐澄清,接任兒心主任。然而,當年的兒心不只是兒心,更是執行聯合國China 20計畫,甄選心理衛生專業人員出國培訓的中心。已赴日內瓦任職的林宗義教授得知,對林憲的人事安排稍有微詞。

    一九六七年,台北市升格為直轄市,市長高玉樹為提升精神醫療水準,向台大借將,邱仕榮院長屬意我出任,並責成林憲與我前往「台北市立精神病養護所」勘查,發現遲未啟用的養護所,實已淹沒於荒煙蔓草間,看了令人倒抽一口冷氣。由於夏威夷大學東西文化中心半年的訪問學人行程已定,我趕在出發前,給市府回了幾項建議,像是養護所必須從社會局改隸衛生局,從收容導向轉成積極治療等。豈知一九六八年八月返國後,衛生局王耀東局長多次來訪持續勸進,林憲主任也表達支持,幾經考慮,我同意借調兩年,去為改名成「台北市立療養院」的養護所打基礎。

   當初連作夢都沒想到,兩年的借調會變成二十年的承諾。我在院長(1969~1990)任內,除了全心全意將市療打造成首都的精神醫療研究教學重鎮,更和林憲等昔日台大精神科同事,共同推動精神醫療網、催生精神衛生法,並建立精神科專科醫師制度等工作。儘管心照不宣,兩人間微妙的「競合關係」持續存在,直到陸續淡出專業舞台。

    一九九六年一月,林憲教授退休。我受邀參加紀念活動,欣見老同學夫婦連袂展出油畫陶藝,深信浸淫於藝術世界的兩老,將有豐富無比的退休生活。而今,共同打過美好的仗的七十年老友,已跑盡他當跑的路,同為台灣戰後第一代精神科醫師,謹以此文,向林憲同學遺眷楠真須美女士,以及三名子女,致上最深的慰問。

(文章成於2016年夏天,林憲教授辭世不久,2017年1月發表於景福醫訊第34卷第1期。)http://www.jingfu.org.tw/doc/jff_mgz_m34-01.pdf?P_MID=MGZ102010001

留言

  1. 葉英坤(方方土)醫師的岳父是劉明,白色恐怖的受難人(鹿窟案件)
    林宗義教授的父親,是228事件的犧牲者。林宗義醫師還有兩為同輩份的表兄弟被關入精神療養院。(望春風DVD,228事件60週年自由時報屏東版有報導)。
    林宗義教授是用生命的苦難,昇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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