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之旅-----醫療自主時代自序


1.

    為了保養身體、預防或治療疾病,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在考慮要不要吃藥,或是接受X光、胃鏡、甚至手術等醫療處置。有時選擇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給;有時則動輒得咎、左右為難;還有些時候,滿手同意書,卻毫無選擇。

    上世紀末有專家主張,醫療決策之所以艱難,源於資訊不對等。不消二十年,我們已身處資訊爆炸時代,網路、電視、廣播、雜誌、書籍、甚至醫療院所內,健康醫療資訊唾手可得。只可惜,各方資訊要不莫衷一是,就是各說各話。面對日新月異的醫療科技,手握選擇權的二十一世紀病人,可真比以前福氣?

    於是乎,我們有了醫療決策分析專家。他們運用經濟學和保險學原理,將疾病經驗簡化成各類參數,進而運算出最好且最符合理性的醫療建議。然而,醫療決策過程,充滿了無法化約為數字的情緒反應;看似精準、理性的數字,通常得自數千位病人的平均值。倘若病人自身或親友的經歷,在心裡形成「既成事件造成認知偏差」(availability bias),再精密的醫療決策分析模式,一樣失靈。

    行醫三十載的美國哈佛醫學院教授傑若.古柏曼(Jerome Groopman)與潘蜜拉.哈茨班德(Pamela Hartzband),為瞭解病人如何進行醫療選擇,除了遵循十九世紀醫學泰斗歐斯勒(Sir William Osler) 教誨,「好好聆聽病人說話,因為答案就在他的話裡面」;兩人甚至主張,「為了更了解病人的選擇,我們必須先探討自己對治療的觀點最初是怎麼形成的,以及這個觀點之後的演變」。換言之,不單是病人,醫生也該回溯、探究自身的病痛(illness)經驗,如何形塑其健康觀念與治療好惡。當病人了解自己的偏好,才知道如何選出最適合的療法,以符合自己價值觀與生活方式。當醫師明白自己的取向,才能避免一己好惡,左右了病人的醫療選擇。

    古柏曼與哈茨班德的主張,讓我想起住院醫師時期的心理治療督導。我的老師要求,每周一小時的會談都得做成逐字稿。當我反覆聽著錄音,寫出兩人對話,個案與治療者間時而交融、時而對抗的思路,一一浮現。老師還要我運用「自由聯想」( free association)等心理分析技巧,爬梳自己在治療關鍵時刻的回應,是否暗暗呼應著過往生命歷程。

    為期兩年的心理治療督導,琢磨我處理移情與反移情(transference vs countertransference)的基本能力,讓我在面對性情、價值觀與自己相近的病人,不時提醒自己保持「中立」(neutral);更要緊的是,遇上「頻道」不同的病人,願意設法了解他的立場,尊重他的意願,協助他做出適合的決定,並忠實執行共同擬定的治療計畫。除了竭盡所能避免強加自己好惡於病人,我還期許自己,不刻意討好病人,如有必要,勇於當一隻挑戰病人醫療決定的烏鴉。

 

2.

    如何了解自己的健康信念與醫療態度?我們可以仿照醫師問診,試著自問自答:曾有過哪些症狀(例如,頭痛),甚麼時候開始警覺(痛到想吐),自行嘗試過哪些改變方法(多休息、塗白花油、或是避免頭吹到冷風),曾向誰求助(SPA還是上醫院打針吃藥),還有效果各如何。個人病史建立後,接著是家族病史。請繼續回想,親朋好友生過哪些病,接受過什麼樣的治療。倘若,自己與親友都是無病無災的幸運兒,平日是否留心過自然養生或尖端科技的健康報導,還是名人網友的經驗談?這些經驗的加總,便是個人健康信念,將左右你我生病時的治療選擇。

    家族病史影響醫療選擇,書中俯拾皆是。無論是遠在好萊塢的安潔莉娜裘莉,還是近在診間的乳癌病人,就因家族女性近親罹癌病史(與基因檢測),希望切除健康的乳房永絕後患。

    預防性乳房切除聽來太驚悚,再把焦點拉回我日常的醫療現場。由於自己在一個習以西醫解決病痛的家庭成長,大學農學院任教的父親,又在日常生活徹底實踐科學精神,加上高中念理組,一畢業就進了醫學院,成為一個實證科學取向的臨床醫師,看似理所當然。不過,精神醫學訓練,使我在生物醫學掛帥、看「病」不看「人」的醫療環境中,未曾或忘家庭、社會與文化因素,不僅影響個人身心健康,更左右醫療選擇與康復之路。

    因此,醫生必須不斷與病人交換訊息與觀念,並藉此建立治療聯盟。正如我在書中,不時與病人為了吃藥、入院或出院討價還價。而行醫二十年,正是一段不斷嘗試將學院建構的疾病(disease)知識體系,恰如其分與病人病痛(illness)經驗交融的學習之旅。

    為何強調「恰如其分」,全為了抵抗無所不在「醫療化」。快速變遷的家庭與社會結構,使原有的支持包容力大大降低,一時適應不來的個體,稍不留神就被標記為憂鬱症、焦慮症、或過動症等精神疾病患者。當生命與社會問題化約為醫療問題,醫療便化身為社會管理的機制。

    然而,醫者之所以存在,正為了回應、解決患者的痛苦。怎可拿拒絕「醫療化」做擋箭牌,漠視痛苦的存在?只不過,當醫者委身於科層體系分明、績效管理至上的機構執業,如何抗拒人性異化及道德鄉愿,將是從事醫療工作的重大挑戰。

 

3.

    正如同婚姻是兩個家庭的結合,兩人生活不可能自外於社會。醫病互動不但受醫療機構、更受社會國家政策影響。

    全民健康保險自1995年施行迄今,從民眾、第一線醫療人員,乃至於醫院管理階層與政府官員,無不深深感受台灣的醫療照顧,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先天財務體質不良的健保,卻持續創造出高民眾就醫滿意度,使政府一再喊話,強調「健保好,健保不能倒」。然而,多數醫療人員只覺得工作越來越操,擔心自己過勞死,加上民眾透過媒體及訴訟,解決醫療爭議之風大長,工作成就感與尊嚴盡失,更甚肉體勞頓。有人選擇離開,至於留下來的,巴不得健保明天就倒,速速打掉重鍊,亦所在多有。

    在無法忽視人才流失、急診塞爆等醫療崩壞徵兆的大氛圍下,不只一位專家分析指出,健保給付不合理,醫院業績掛帥,再加上醫療訴訟大增,是崩壞的根源。然而,有人悲觀看待,認為多數民眾不是沉默,就是無感;政府為了輿論(實為了選票),不敢開罪連蚊子咬都要掛急診之流的刁民,更不敢向政商關係綿密的大財團醫院開刀。既然是全民共業,大夥兒冷水煮青蛙,撐一天算一天。

    基於健康是基本人權的價值信念,更基於精神醫療臨床工作二十年,親見許多弱勢族群,因健保得到一定程度的醫療照顧,我不願唱衰台灣醫療,也不樂見健保倒。可我也服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一味cost down,眼看就要value down。既急切又矛盾的心情,催促我開始在報端發表個人觀察,2006年起,獲時任《康健雜誌》總編輯的李瑟社長之邀,定期發表文章迄今。

    不過是診間與日常生活觀察評論,離扭轉健保赤字,合理給付標準,改變醫院績效管理取向等宏大的醫療改革目標那麼遠,連狗吠火車都稱不上吧?我確曾如此自我質疑。但我更清楚記得,2003年在澳洲墨爾本大學一堂專講領導力(leadership)的課。老師說,領導力不是來自職位,別以為只有總統、衛生福利部長、健保署長、或是醫院院長才能進行改革。任何人在任何位置,只要目標明確,竭盡所能影響你身邊的人的想法,一起付諸行動,便是真正的領導力。

    值此醫療多變多事之秋,我斷斷續續花了一年時間,重新爬梳、補注、甚至改寫過去文章。往事歷歷令我深信,要不是遇上這些病人,自己的專業生涯,甚或整個人生,恐怕是另一番面貌的存在。正是為這些人,讓我對自己人生的想法、待人接物的方式,起了關鍵性變化,決心不讓減輕疾病痛苦的醫療初心失焦。

    這是我的專業反思,更是我的公民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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