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虎尾夢

二十六歲以前的外公,是個用日本名、住閩南厝,在役場仕事(鄉公所上班)的台籍青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二戰結束,讓他一夕成為中華民國國民兼公務員,並因緣際會住進前殖民政府建造的官舍近半世紀。
外公原是昭和初年(一九三一)以棒球威震東瀛的嘉義農林[1]卒業生,因外曾祖鼓勵,報名創校於南京的中央警官學校在台首屆警官訓練班,成為早年屈指可數的本省籍警官。歷經數次升遷調動,四十出頭便分派到座落於雲林縣虎尾鎮中心副分局長宿舍。室內外寬敞宜人的雙併木造日式官舍,不僅是外公外婆這輩子住得最久的房子,也是我心中永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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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夏末,在台北教書的爸媽將五個多月大的長女(也就是我)送回雲林託娘家照顧,開始我榻榻米學爬,朝鮮草坪學步,再登上藤製四輪保母車,日日隨著外婆一路西市到中市悠晃晃買菜的童年。中(央)市(場)旁有家資生堂專賣店,是外婆的購物中繼站;她習慣將我連車(底層擱著西市買好的菜)交給老闆娘「明星歐巴桑」,再回身鑽進萬頭鑽動的中市場。
從未當過明星的老闆娘,一點兒也不介意大家以店名稱呼她。沒顧客上門的時候,她和年輕店員喜歡從旁觀察我在保母車裡一舉一動---通常是安靜享用外婆預先買好的水煮玉米或胖胖果。
某日,「明星歐巴桑」卻問外婆:「是誰教她西卿[2]的布袋戲歌?每一曲都一字不差!」她和店員嘖嘖稱奇,有如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要「明星歐吉桑」速到店裡一起聽歌。
「沒人教啊!自己跟著電視學的吧!」黃俊雄老家就在「明星百貨」數百公尺之遙的圓環噴水池邊,當年他的布袋戲卻是隨著電視,深深滲透全台年紀與我相仿兒童的心靈。
不過,一走出 「明星百貨」,我最痛恨與害怕之所在「江夏齒科」,就矗立在斜對角視野內。誰叫我從小貪吃,乳齒蛀得有如「哈麥二齒」[3],不時疼得淚漣漣,只得勞駕副分局長加班押小孩補牙。
外公與外婆平日多以閩南語交談,一旦遇上討論何時帶我上牙科之類,最好別太早讓我知道,甚或根本不想讓我明白的事情,便轉用日語。日漸懂事的我很快歸納出好些「關鍵字」,其中又以「kodomo」(子供)和「 chisaisaru(小さ猿,我肖猴)最最要緊,務必詳細觀察大人交談時的神情與語氣,方能洞燭機先避免「大禍臨頭」。
因此,每當外公下班後從玄關側牆掛鉤取下藤製兒童椅,裝上他役場仕事時代購入的內地製自轉車(也就是光復前日本原裝進口腳踏車)橫桿,心裡有譜的我雖有千百個不依,也只能安靜順從被抱上藤椅,一蹬一蹬往「江夏齒科」前進。
牙科治療過程想必大慘烈,如創傷經驗(traumatic experience)不復記憶。外公是典型的木剛性格「大正男」[4],為了安撫小淚人兒,回程特意在中市正門對過一家水果行停下,我被留在腳踏車上,他一人走進店裡,不一會兒便轉頭抱著一粒紅通通的富士蘋果走出昏黃店面。餘程,我噙著眼淚瞪大雙眼,就怕外公愛心魔法化成的寶貝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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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宿舍區[5]步行到分局[6]五分鐘不到,我們這些家眷卻不曾(也不敢)去攪擾外公辦公,唯一一次例是外公的部屬將我從對街派出所拎過來,讓我從可憐兮兮的「失蹤兒童」恢復為「副分局長金孫」。
那天是小鎮一年一度的運動會。我從前晚便苦苦哀求二舅小舅別忘了小跟班,可當日上三竿睡到自然醒,卻見舅舅們使用的「居間」(起居室)空蕩蕩,只剩榻榻米上疊成豆腐乾狀的被子。心一急,我連居家「每覺必備」小毛毯也來不及放下,挾著直往運動公園衝。
不知是尋不著舅舅放聲大哭,還是擒著毛毯的小人兒形跡可疑,我被善良路人交到位於全鎮最高建築物[7]的派出所協尋。值班員警正打算用消防隊設於塔頂「放送頭」向全鎮廣播之際,剛巧一路過巡佐認出:「可不是副座的寶貝外孫女?」
外公親送我回家時,剛被外婆數落過的二舅小舅,已完成任務分配正要出門:一個先去派出所報案,一個回公園繼續找小孩。
受到這回教訓,我再也不敢獨自出門,且「放送頭」一有廣播,除自己豎直耳朵仔細聽,還會教訓同住的表妹「你有聽否?小孩亂亂走會被警察捉去!」二十多年後,聽訓的表妹成了一朵警花。
後來我又明白,外公因兼代戶政事務所主任,並不常待在分局,也不用穿警察制服上下班,所以刷得一塵不染,配著二線二星警徽的制服,總是威嚴地吊在官舍「座敷」(客廳)醒目處。八疊大座敷雖設有西式沙發,但我向在榻榻米上玩耍,除外婆三令五申女孩子不能上沙發蹦蹦跳跳,怕是和紙門上掛著的制服嚇阻效用更大。
外婆帶著我和表妹,平日睡在吊有制服門後的「居間」。每年寒暑假,小我兩歲的妹妹跟媽媽從台北回來,當然也搶著跟外婆睡,便不時和年紀相仿的表妹「打成一片」。大人賦予我「大姊」的管教權柄,卻不時招來池魚之殃。
某日睡前,起居室蚊帳才升起,兩人又為不明細故爭執起來。
「別吵了!一個睡蚊帳裡面,一個睡上面」,我指著蚊帳上方微微凹陷處,妹妹迫不及待爬上儲放棉被的「押入」[8]隔板往裡一跳….
待外公外婆和媽媽趕到「案發現場」,據說我的哭聲最淒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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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當過二十多年文明日本人,住在「正港」第二代判任官乙等宿舍,外公外婆卻照著體內的台灣閩南血液,一點一滴改造「總督府官舍建築標準」[9]。先是玄關隔間圓拱門上沿嵌入神龕,左設歷代「公媽」牌位,右側供奉釋迦牟尼佛為首的西方三聖。接著是玄關與左連「座敷」後方兩並排「居間」,有一向後院外展三尺寬之椽側,不知何時(至少在我出生前)將木造拉門軌道向外挪動,形成一狹長室內空間,遂打造一張眠床,供外曾祖父母不定期從古坑老家下山小住使用。床旁一台不甚起眼的勝家縫紉機,可是外婆一展少女時期憑函授教材無師自通的裁縫身手,為全家老小打理服裝門面(從外曾祖的唐裝到我的日式小浴衣)之所在。玄關右側,由前至後依序設有便所(廁所)、風呂(浴室),及炊事場(廚房),側門一出搭有大片瓜棚,下埋一灶,平日煮麥片餵雞鴨,年節就改蒸紅龜、粽子與年糕。
雞鴨也圈養在棚下。外公購入幼禽並定時補充飼料,外婆則在飼養之餘,運用雞屎自製前花園後菜圃專用有機肥;兩人終年勞動全為假日齊聚一堂的兒孫添盤飧。當妹妹一年兩趟南來,外婆問她想吃雞否,頂上豎有沖天雞冠狀髮辮的她便站到雞舍前,以沛然莫能禦之姿,指著雄赳赳的雞公說道:「阿嬤,我要吃這隻!」可憐公雞當晚便祭了五臟廟。
前院花草四時有序,春有百合夏有紫薇,秋桂飄香冬菊明亮。後院菜圃一畦畦,甘藍蘿蔔茄子苦瓜蕹菜敏豆輪流栽種,唯韭菜常在,好應付我不時吵著要包水餃。
前後院牆沿,實用至上的外公嘗試引進釋迦、芒果、楊桃、龍眼、李樹、桑椹、石榴、芭樂、外加檳榔等各色果樹。除成蔭納涼,享用鮮果(檳榔僅供收購),不時還有私釀桑椹、楊桃及李酒饗客。獨獨辛苦栽植數年釋迦,只結過三粒嬰兒拳頭大且奇澀無比的果實,所謂橘越淮成枳,莫過於此。
後院比鄰三合院農家,有一女孩長我兩歲不到。我倆常隔著竹籬交換各種小女孩玩意兒,並就地取材摘採滿牆枸杞果與蔦蘿花玩扮家家。女孩曾無故消失一段時日,再度短暫出現期間,成為獨眼龍的她悠悠告訴不勝駭異的我:「眼睛壞了」。
花了好多年,我才從大人口中拼湊出女孩消失的原委:由於腦子長了可怕的腫瘤,犧牲眼球仍性命難保。難怪三合院女主人,也是女孩的祖母,日後見我總無限愛憐,原是觸景生情。待我進醫學院,終於明白那是好發於兒童且兇險無比的神經母細胞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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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為了籌備大舅婚事,宿舍進行史上最大改造計畫:告別了榻榻米,進入塑膠地板、彈簧床、還有抽水馬桶的時代。據說這一切全為了從台北大稻埕下嫁的新娘。
外曾祖父母先後棄世,新人並未久住,連我也因爸爸留美歸來,堅持回台北入小學離開。不久,小我三歲、家住附近的表妹也到了上幼稚園的年紀,偌大宿舍從此只剩外公外婆兩人。
六年後外公二次中風,外婆發願茹素,毀棄雞舍不再殺生。一九八四年,外公拖著退休老殘之身,在家人陪伴下親臨日本甲子園一圓少年夢,憑弔嘉義農林野球隊當年榮耀。一九九五年,奉公守法的老人家趕在縣府搬遷期限前,揮別住了三十四年的老房子;未料宣稱不日將出售開發的官家土地,卻因弊案爆發閒置十數載。兩老在世時常為此掩面嘆息,越來越少回虎尾的我也刻意繞道迴避。直到今春返鄉為外公外婆上香,才鼓起勇氣走進十多年來不忍經過的巷道。
巷口兩株老茄冬倖存,兜著滑稽的大紅布條。我偷偷掀去一角,伸手觸到昔日藏彈珠的樹洞,倏忽跌入哆來A夢的時光隧道---略去一路拔地而起的逼仄透天厝,直穿長年藏身水泥牆難窺堂奧的法院院長宿舍---站在撤掉高牆改為「雲林故事館」的原郡守官邸,我凝望十字路口對過兩側變身為「布袋戲主題館」的分局與消防隊合同廳舍,找回我的虎尾夢。




[1] 嘉義農林:全名為「台灣公立嘉義農林學校」,創立於1919年(大正八年),1928年(昭和三年)成立棒球隊,1931年(昭和六年)揚威甲子園,獲全國高校野球賽亞軍。戰後歷經多次改制,2000與「國立嘉義師範學院」合併成為「國立嘉義大學」迄今。
[2] 西卿:本名劉麗貞,1971年因主唱黃俊雄布袋戲主題曲聲名大噪,人稱「布袋戲歌后」,為「苦海女神龍」、「命運青紅燈」等多首知名布袋戲插曲原唱。
[3]哈麥二齒:黃俊雄布袋戲之甘草人物,因缺門牙且出場總以「哈麥哈麥二齒」為口頭禪著名。
[4]大正男:大正年間(1912-1926)出生之男子。
[5]虎尾鎮中心原有大片日式宿舍,1995年後荒廢大半。目前除少數幾戶仍有人居,以及「虎尾郡守官邸」因列為歷史建築,再造成為「雲林故事館」得以保留。推測這批房舍建於1920年代後期,因配合設郡著手興建。郡守官邸之建築體例屬高等官三至四等官舍,二戰後作為虎尾區長以及雲林地方法院院長宿舍。
[6]虎尾郡役所:落成於昭和六年(1931),是一棟三合院、二層樓的半木造的廳舍。1945年改郡役所為區公所,後成為虎尾分局,1990年後閒置。2000年登錄為雲林縣歷史建築,現規劃為虎尾地方重要傳統藝術布袋戲主題館。
[7] 即虎尾合同廳舍:係日治時期消防單位觀測轄區失火位置與完成通報之緊急救災建築物,建於昭和五年(1930)。四層樓高之瞭望塔式閣樓,曾是虎尾最高的建築地標。光復後成為虎尾消防隊駐在地,直至1990年行政機關集體遷出。本建物已登錄為歷史建築,2006年完成修復。
[8] 日式建築中的收納空間,類似壁櫥。
[9]陳信安博士根據台灣總督府公文類纂等官方文獻(包括官舍建築標準與標準官舍圖等),以及實地訪查,研究日治時期高等官舍與判任官舍(高階與基層公務員宿舍)建築體例與流變。請參照陳之成功大學建築博士論文〈台灣總督府官舍建築標準之研究〉(2004)。

(照片為1948年外公外婆全家福,左一左二是姑婆(外公小妹)和她的女兒,右一是長女,也就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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