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見證中國精神藥理學萌發的一代名伶

人稱「金嗓子」的影歌雙棲巨星周璇(1920?—1957.9.22),成名於上世紀30年代,以清麗嘹亮嗓音與青春甜美形象風靡華人世界超過半世紀。熠熠星光背後謎樣的短暫人生,尤其是反覆進出精神病院的最後六年,雖不乏人耙梳[1],卻難得其心理樣貌。
筆者成長於不愛老鄧愛小鄧的7080年代,一直以為《何日君再來》、《採檳榔》等曲為鄧麗君所唱。直到撰寫拙作《從北京到台北---精神藥理學家張文和的追尋》[2]期間,發現傳主就讀北大醫科(時稱北京醫學院)時便是周璇忠實歌迷(且不止張一人),後更因罹患精神分裂症多年的大明星服下新藥「氯丙嗪」奇蹟式好轉,認定精神科「大有搞頭」,獻身藥理研究半世紀,影響兩岸,以致於全球精神藥理學界。我對金嗓子歌后的好奇心,霎時為醫學科學家年輕時近乎瘋狂的舉措勾起,遂耙梳其人其藝,方知這位又歌又演,由歌舞劇過度至電影的超級巨星,一生共演了43部電影,主唱300餘首歌。除了眾所周知的《夜上海》、《花樣年華》與前述歌曲,想不到《鍾山春》、《闔家歡》、《月圓花好》及《鳳凰于飛》等多首多人傳唱多年經典歌曲,亦由周璇原唱---原來是鄧麗君的「祖師奶奶」。
銀燈外的周璇同樣精彩,一言一行全為媒體聚焦;即至逝世五十週年製播電視劇天涯歌女依舊動見觀瞻;「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誠斯人也。喟嘆之餘,筆者擬運用精神醫學專業與史學愛好,以現有資料分析周璇生命歷程與精神狀態/疾病之迭宕交纏,並對其諱莫若深之死因,另提出一合理推測。

天涯歌女身世飄零
成名後的周璇從不諱言其飄零身世,且終其一生尋尋覓覓。她曾在一篇名為《我為什麼出走》的文章中寫道:「6歲以前我是誰家的女孩子,我不知道,這已經成為永遠不能知道的渺茫的事了!」
根據周璇次子周偉鍥而不捨的查訪,目前最為普遍的說法是:1920912,周璇生於常州一户蘇姓中等人家,是家中第二個孩子。蘇璞因深得外婆疼愛,被帶在老人家身邊,未料卻給了抽大煙的舅父可趁之機,三歲左右被拐賣至常州金壇縣一帶,由一户王姓人家收養,改名王小红。未幾,養父母婚姻破裂,養母帶著小紅到上海,因改嫁,將小红轉送另一户周姓人家,從此改叫周小紅。
小紅的第二位養母葉鳳妹原是粵劇演員,後成了人偏房。未生育的葉鳳妹雖收養小紅,卻待她冷淡;養父生活糜爛且染上毒癮,使小紅長至七、八歲時生活已十分貧困。根據周璇日後回憶,當時「養母被迫去幫傭度日,那個被鴉片燻黑了肚腸的養父竟喪心病狂要把我賣去妓院當妓女,幸虧養母及時搭救,才免去我一場更大的災難」。跟著養母四處討生活的小紅常哼哼唱唱,藝界出身的養母看出她的聰慧,以及「自幼愛聽人家唱歌,耳音也好,常常跟著哼,一遍兩遍,三遍四遍就能上口了」的天賦,便送她進「聯華歌舞團」。兩個月不到,班子卻經營不善倒閉了,養母不敢帶小紅回家,怕又被養父賣入煙花巷,遂將她留在孫老闆家,寄人籬下當起女傭。
19316月,「明月歌舞劇社」琴師章錦文上孫家作客,聽到在院子裡洗衣服的小紅隨著她的琴聲哼唱,歌聲清脆甜美,令章極為激賞,當下徵得孫老闆同意讓小紅加入「明月」。才11歲卻已歷盡滄桑的周小紅,終得踏上藝界之路。
隔年128日中日爆發淞滬之戰,滬上民眾愛國主義高漲。因臨時代替台柱王人美演出甫獲好評的周小紅,被指派在一場愛國公演終場獨唱愛國歌曲《民族之光》。小紅唱得盪氣迴腸,全場觀眾的情緒凝結在尾句「往前進,周旋於沙場之上」,久久不能自已。社長黎錦暉大喜,將周小紅改名「周旋」。
由於廣播、電影等新興娛樂工業興起,使一心向上的周璇在193335年間,又歷經「明月歌舞劇社」、「新月社」及「新華歌劇社」相繼解散造成的短暫不安。然34年〈大晚報〉首辦,由聽眾票選的「三大歌星大選舉」一舉奪銀,獲得「如金笛鳴沁入人心」之高度評價---從此「金嗓子」周璇的光芒,再也無人能攖。
1935年,周璇成為藝華電影公司基本演員,客串幾部戲後,開始擔任配角;直至1937年,被明星電影公司借去擔綱《馬路天使》主角小紅,並主唱〈四季歌〉與〈天涯歌女〉兩首插曲,一片好評聲中,奠定她影歌雙棲的地位。這一年,周璇17歲。

徘徊瘋狂世界
1938710,周璇和電影配樂作曲家嚴華(1912-1992)在北平春園飯店舉行婚禮。長新娘8歲的新郎,早周璇加入兩人結識的「明月歌舞劇社」,被觀眾封為「桃花太子」,曾在一篇名為〈九年來的回憶〉文章中提起,當年的新團員周小紅「很活潑,又聰明,且很有思想」,急著要學唱歌彈琴,還要他教她說國語,更立下「要和王人美一樣的有名氣」的志向。經劇團嚴格培訓,以及嚴華長年的照拂與指導,小紅果然成為上海灘聲名鵲起的「金嗓子」周璇。隨著年歲漸長,周璇進一步和這位能曲能歌,亦師亦友的大哥哥發展成羨煞眾人的銀色伴侶。
38年底,兩夫婦重返已成孤島的上海,在拍攝電影與電台播音的奔波勞頓中,周璇失去已經五個月大的胎兒,身心受創尚待恢復,當紅的她卻因「人在江湖」,反而接連拍了十多部電影,包括被國華影片老闆柳中浩下令軟禁全體劇組,七天七夜不停機、女主角邊打牛肝針邊拍攝的《三笑》。更不利的是,為了滿足觀眾偷窺慾望達到宣傳效果,媒體捕風捉影大肆炒作這對銀色夫妻生活中點點滴滴風風雨雨---從周璇離家出走,服毒自殺未遂,接著是雙方(包括各自支持者)透過媒體互相放話,其間還不忘穿插周璇與《夜深沈》劇組男演員韓非的緋聞
也是在這段生活混亂期,周璇開始求助上海精神科名醫粟宗華(1904-1970---彼時,這位原籍湖南,江蘇大學醫學院(上海醫科大學前身)第二屆畢業,曾赴美約翰霍普金斯與哈佛醫學院進修精神病學的青年才俊,甫返母校任教,並在紅十字會總醫院(現華山醫院)執業,擔任該院神經精神科主任。值得注意的是,粟當時診斷周璇患了「假性神經衰弱」---換言之,精神病學專家嗅出銀燈下的周璇,除了失眠、頭疼、情緒抑鬱焦躁,還有不尋常的精神病徵兆。然現有資料無從得知,周璇究竟給粟醫師看了多久,接受了哪些治療,精神狀況又恢復了多少---因為就在《夜深沈》上映,周、嚴兩人417月簽字離婚後,周璇住進老闆、也是乾爹柳中浩家(顯然又是八卦素材),稍後又聽從其建議暫時息影,從此賦閒年餘。
1943年,周璇決定與日方關係友好,也是柳中浩對手的張善琨合作,同「華影」簽約復出拍戲。首部作品《漁家女》中,周璇飾演的女主角感情受挫後精神失常,唱著插曲〈瘋狂世界〉的表演風靡一時。然而,60年後台灣藝術學者洪芳怡,卻在反覆觀看這部影片時,發現周璇許多「不合時宜悲喜融混」的表情;對照戲外周璇在電影座談會上言談空洞,顧左右而言他---即令觀眾趨之若鶩,卻不得不為其精神狀態感到憂心。
果不其然,周璇在44年接著開拍的《紅樓夢》片場又告不支,〈黛玉葬花〉因周璇吐個不停不得不延後拍攝,好不容易撐到全片殺青,周璇又向粟宗華大夫掛病號。除了鬱鬱寡歡,腦中意念雜沓,最最不妙的是出現影片般連貫幻覺,不是林黛玉在她床邊轉來轉去,就是自己住進瀟湘館等精神病症狀。周璇休息了整個夏天,過了中秋才重回片場開拍隔年上映的新片《鳳凰于飛》。
二戰結束後,上海影壇並未迅速復甦,周璇無戲可拍,遂於464月赴港拍了兩部戲,並錄唱日後儼如上海「市歌」的〈夜上海〉等曲。47年,周璇回上海先為柳中浩拍攝一人飾演兩角的《憶江南》,又和當時的緋聞男友石揮聯袂在《夜店》一片擔綱,但香港大中華影業公司頻頻催促,終於年底派人赴滬接走周璇,這一待直到4811月。先為大中華連拍三部片,包括量身定做的《歌女之歌》。曾三次合作的演員顧也魯多年後回顧,《歌女之歌》拍攝期間周璇精神恍惚,不似《漁家女》時笑顏常開。緊接著,周璇整整花了半年時間為另一家電影公司拍攝《清宮秘史》,一場珍妃在冷宮唱主題曲的戲,不知是入戲太深還是精神不濟,竟為了幾分鐘的鏡頭,極不尋常地拍了兩通宵。
49年春三度赴港。除了拍戲,最最重要的是,媒體筆下花邊不斷的周璇,正式與朱懷德同居。此時已成富婆的周璇,真實生活低調至寒傖慳吝,能和來自上海的布商小開成為伴侶原非壞事,遺憾的是,朱隱瞞已婚身份。
4950年之交,朱已婚事實曝光後返滬,周璇卻已懷孕。朱從此毫無聞問,使周璇人生又逢危機,身心承受巨大壓力,幾經思量,決定回解放後的上海待產。
1950720,周璇抵滬,916產下長子周民,並與朱正式決裂。隔年23月,周璇給香港友人李厚襄的三封信中,雖提到工作適應不良,經濟拮据,情緒抑鬱「總是想要哭」,仍抱著等孩子大一點兒,重回香港並往南洋發展的願望。4月,應大光明公司之邀,參與『和平鴿』拍攝,在這部描述醫務人員抗美援朝期間英勇事蹟的片子裡飾演女護士。劇組一邊拍戲,一邊運動,人人爭相批判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令周璇難以承受,58給李厚襄的信中,便出現極可能是妄想性(paranoid)思考,指責同劇組的「王人美背後破壞,引起他們對我很大的誤會」。神經、失眠、頻犯頭暈的周璇撐著拍到三分之二,終於在一幕「驗血」的戲中失控哭鬧,精神徹底崩潰。
周璇被送進私立虹橋療養院(淮海中路966號,現址為徐匯區中心醫院)[3]接受粟宗華醫師的治療。根據病中日記,周璇每隔幾天就得打針,在失去意識狀態下使用「黑箱子」治療,直至同年929獲准出院。一個星期不到,103日給李厚襄的最後一封信中,又出現「你不知道,真氣死人了!他們有惡意」的語句;105日的日記沒頭沒腦寫著「拋開一切不正常的思想,控制了情感過份的激動,就等於征服最大的敵人一樣」;隔日,記下對母親(養母)矛盾的情感,周璇以「回家並沒有給我快活,拋不開一切不正常的思想也!痛苦是受的冤枉,母親給我的氣,所以我會打她,還要打她!」作結。
此後,周璇又寫了四段日記。107日,和秘書朱愛珍去看電影後,無故吵了一架;8日回粟宗華門診;15日與最後一篇寫於20日的日記,由變得思緒紊亂、情緒起伏---周璇寫著:「事情想起來真是太使人害怕,不寫了吧!太冤枉了啊,總有一天水落石出,等著吧!」日記就此嘎然而止。
就在周璇精神狀況瀕臨崩潰前夕,19518月上旬,『和平鴿』導演顧而已安排唐棣來幫忙畫宣傳畫,模特兒就是周璇。唐棣回顧兩人很快墜入情網,周璇出院不久懷了他的孩子並準備結婚。不過,周璇影劇圈的友人們卻不這麼認為,以吳茵為首,影劇協會組成的「周璇財產管理委員會」認定唐棣趁虛而入騙財騙人,先是保管了周璇的財產,繼而控告唐詐騙與誘姦,19525月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因考量周璇病情與臨盆在即,唐於8月獲得保釋;830,周璇於枕流公寓住所產下次子唐啟偉,後改名周偉。
周偉才滿月,周璇又被送去住院,這回是華山醫院(原紅十字會醫院),主治醫師賈誼誠[4]542月,轉送北京醫學院附設醫院(簡稱北醫)精神科繼續治療。北醫住院之初天天哭泣,不吃不喝,未幾,開始尖聲冷笑,並攻擊女性;越是美麗的護士,遭到攻擊的危險性越高。更不幸的是,無論是電痙攣治療,還是胰島素休克治療,對確診罹患精神分裂症的周璇統統無效。
沈痾不起的周璇隔年又被送回上海,以「周玉芳」之名住進上海市立精神病防治院位於虹橋路與伊犁路口的虹橋分院(現為申康賓館,虹橋路1440號)[5]。直到571月,才為甫派至分院工作的醫師蘇復與護理長汪錦鳳認出。汪護理長對著一位「身穿藍色棉襖褲,獨自蜷縮一隅,好似閉目養神」的女病人喊聲「周璇同志」,終得對方杏眼微啟,輕輕應了一聲:「唔…」。
未幾,上級指示列周璇為「重點治療對象」,要讓「金嗓子」復出打擊流言,從而發揮對東南亞僑界的影響力。為了達成這項「光榮而艱鉅的政治使命」,蘇復與原主治醫師,當時已成為院長的粟宗華商量,決定使用劃時代的抗精神病藥氯硫二苯胺(大陸現稱「氯丙嗪」,學名chlorpromazine)治療。
3月,和暖的春風吹進病房,也喚醒服藥三個月不到的周璇,露出久違的笑容並恢復生活自理能力。春末,上海解放日報迫不及待發佈周璇康復的消息。
5月,院方再次發佈周璇可以出院的新聞稿,並允許泰國藝術訪問團前來拜會;文化部長夏衍捎來慰問電,周璇610回信寫道:「接到您525給我的電報非常感激,我現在的情況很好,就快出院了,出院以後希望在您的領導下繼續為電影事業工作,更好的為人民服務」。618,周璇拍攝了一部生活短片,內容包括在院內同護士打球,與主治醫師交談,外出造訪友人,以及再啟珠唇清唱代表作《天涯歌女》。
走筆至此,筆者擬以精神醫學觀點小結周璇的生活史:就算是懵懂的嬰幼兒發展時期,小周璇在慈愛的母親或外婆照顧下,曾順利與重要他者(significant others)產生情感連結(bond)及依附(attachment);接下來的兒童期卻籠罩在出生不詳、照顧者情感疏離、甚有虐待之疑,以及物質生活困頓的逆境中。
晚近心理學者強調心理韌性(resilience),亦即早年逆境不一定直指心理障礙甚至精神疾病的概念。不過,近來著墨基因因素(genetic factors)日甚的精神分裂症病因研究,仍視環境因素(environmental factors---如胎兒時期病毒感染、生產過程傷害,遭逢生活壓力事件等,是促使致病基因表現、終至發病的推手。
由此觀之,若周璇真為蘇家女兒,代表她來自一個多名近親(母親、舅舅、姪女等)有精神疾病史的家族[6];換了兩個養家、遭養父母苛待、還差一點兒從娼,成長環境惡劣至極。11歲入行後歌唱與電影表演雖先後獲致肯定,也是長年自我要求的高壓狀況換來的果實。即至成年期,外表風光名利雙收,精神狀態卻開始拉警報,2021歲婚變期間發生自殺未遂,已為醫師診斷罹患「假性神經衰弱」 ---早年精神病學家以為,以憂鬱、焦慮、失眠等為主要臨床表現的精神官能症(大陸稱神經症,英文為neurosis)病人中,有少部分病人雖然沒有妄想或幻覺等脫離現實之精神病症狀(psychotic symptoms),其思考流程卻類似精神分裂症患者,遂呈現撲朔難解的樣貌。細讀周璇成名後訪談錄,許多突兀、空洞的回應,俱是蛛絲馬跡。
假性神經衰弱患者不一定會發展成精神分裂症,當今早期精神病(early psychosis)學者不僅仍認同此說,更發展出多種治療模式以維持患者精神健康。然而,半世紀前的周璇無緣受用,繼續暴露於國家社會動盪不安,公私領域遭窺視、欺騙、扭曲的不利環境下,507 月至5110月間的信札與日記,忠實反應最後的發病歷程。

明星之死恨事多
周璇在興興轟轟的革命年代發病,約末同時,精神醫學也發生革命性變化---1952年,原用於輔助麻醉的合成新藥chlorpromazine,經臨床實驗證實對精神病有優越的療效。
大陸習稱「氯丙嗪」的chlorpromazine,是1950年法國Specia Laboratories藥廠研發的新藥,最初用於輔助麻醉。細心的麻醉科醫師Laborit因觀察病人單獨使用「氯丙嗪」時意識清晰,卻對周遭任何事情不感興趣的特殊反應,便鼓吹他的精神科同僚不妨讓精神病人用用看。
19525月,精神科醫師DeLay發表單獨使用治療急性精神病發作的臨床案例,稍後寫成『從人工冬眠藥物衍生一種針對興奮與激躁狀態的治療模式』的歷史性論文。這股風潮快速蔓延開來,世界各地精神科醫師競相投入,連精神分析、心理治療當道的英美醫師也認為,『每天服用200毫克的氯丙嗪,有助於精神分裂症病人進行心理治療』。亞洲亦不落人後,台灣自19558月開始使用[7],上海市立精神病醫院,即周璇長期療養處,則始於同年10月。截至56年底,該院已有各類精神疾病患者200人使用,其中124名為精神分裂症,51名痊癒或接近痊癒,24名明顯進步,療效驚人卓著[8]。同一時間,上海醫藥工業研究所也順利製成國產氯硫二苯胺(當時還不興叫「氯丙嗪」)。
時至19571月,蘇復接手照顧周璇,評估周發病多年且對電痙攣與胰島素休克治療反應不佳(符合晚近難治型(treatment refractory)病人概念),預期藥物療效不佳;請示院長粟宗華後仍決定一試。為求慎重,蘇處方的是商標名Largactil,由瑞士進口的貴重藥物。
前文已描述周璇服藥後,從一個退縮多年甚至無法自理生活的慢性精神病人戲劇性復原經過。然福禍相倚,1957719,周璇無端高燒,口吐白沫,神智不清,3日後轉送上海第一醫學院內科學院(前紅十字總院,現華山醫院)搶救,結束上海市立精神病醫院長達876天的住院。
內科醫師因周璇住在市郊多蚊蟲的療養院,又適逢腦炎流行季節,遂懷疑是遭蚊蟲叮咬染上了乙型腦炎(台灣習稱日本腦炎)而住進傳染科病房。稍後,神經精神科徐聲漢醫師收到會診單,周璇便成了他和傳染科的「共管」病人。
徐仔細檢視周璇發病經過。陷於昏迷狀態的病人高燒不退,肌肉僵硬,發生過強直性(tonic)痙攣,卻不尋常地閉汗。在沒有電腦斷層、核磁共振掃瞄的年代,要知道病人神經系統哪裡出問題,全靠神經科醫師的「神技」---運用小槌、手電筒等器具,從頭到腳敲敲打打,綜合一系列檢查的反應,為病灶「定位」。然徐聲漢當時無法為周璇「定位」,研判是急性瀰漫性腦損害,也就是整個神經系統突然出問題,感染乙性腦炎固然符合眼前的臨床表現,只是沒有任何實驗室檢查(包括抽出的脊髓液)能進一步佐證。年輕的徐回科內匯報,當時對氯硫二苯胺使用併發症已略有經驗的資深醫師們提醒,留心是嚴重藥物副作用所致[9]。此時,徐的同事,幾年前也治過周璇的賈誼誠剛在學術期刊〈中華神經精神科雜誌〉發表海峽兩岸最早兩篇有關氯硫二苯胺的臨床醫學論文。前74例個案中,有15例體溫上升,其中4例溫度甚至飆高39,經保持涼爽與停藥,12日後自動降溫。賈參酌國外文獻小結此現象是藥物引起體溫調節中樞失調。至於周璇為何不流汗,徐聲漢研判為對抗另一種常見副作用類巴金森氏症(臨床表現為表無表情,肢體僵硬、行動遲緩、流口水,不僅常發生且深令病人苦惱),合併使用抗膽鹼藥物所致。閉汗惡化體溫調節失靈,演變成現仍為內科急症之「中暑腦病」。
無論是病毒腦炎還是「氯丙嗪」的藥物副作用,都得降溫行支持性治療,待病人自行復原。可周璇發病於溽暑,當年醫院又沒空調,該如何降溫?院方決定調派人手不停送大量冰塊到病房堆著,高規格對待「重點治療對象」。儘管如此,周璇未同早她使用「氯丙嗪」發高燒的病人一樣恢復過來,輾轉病榻兩個月,病逝於922。「急性腦炎」為官方發佈死因。
徐聲漢回憶周璇的死給了當年上海的神經精神科醫師重要一課,趕緊在治療常規中加入夏季需降低「氯丙嗪」藥量以免體溫調節失靈,盡可能不合併使用抗膽鹼藥物等重要提醒。
依賈誼誠最初發表之論文,1956年底以前,使用「氯丙嗪」抗精神病藥物引起體溫調節異常並不罕見,只消調節藥量症狀便告緩解,治療亦得繼續。若不論坊間流傳各種無法證實甚至光怪陸離的陰謀論死因,以及實驗室檢查難以支持的乙性腦炎,1957719突然高燒不退、病情急轉直下驟然謝世的周璇,會不會是全中國(文獻可查之)首例「抗精神病藥惡性症候群」(neuroleptic malignant syndrome,簡稱NMS)受害者?
1956年起,世界各地醫學期刊陸續刊登類似周璇病況的病案報告,直到1960年,Delay醫師,也就是第一位用chlorpromazine治療精神病人的法國醫師,綜合這些經驗提出NMS的概念。從此,惡名昭彰的NMS,成為每個精神科醫師聞之色變的治療併發症,更是千千萬萬受惠於藥物治療的患者不得不承受的一項風險--除非停止服藥,坐視精神病復發。不同於賈誼誠等1957年報告的良性體溫調節失常,罕見的NMS來勢洶洶,除了高燒,同時發生肌肉僵直、意識障礙、高血壓、心搏呼吸過速等症狀。由於極易誤診,治療成績亦不理想,直至1970年代,醫療先進地區病人死亡率仍高達百分之二十至三十。所幸80年代藥物治療進展快速,90年代第二代抗精神病藥陸續上市,近年NMS發生率已顯著下降。
雖是事後諸葛,筆者自2005年開始蒐集周璇相關資料,便想方設法打探周璇病歷下落,意圖以病歷回顧(chart review)找尋更多證據。眾所周知的文革十年也是文物大浩劫,故2008年春拜訪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原精神病防治院)時,偶然得知周璇病歷部分尚存(北京部分確定佚散),內心激動不已;可惜當日檔案管理員休假找不著鑰匙,緣慳一面。
2010年秋專程造訪,周璇病歷已公開陳列於院史室,為陳列與永久保存故,與其他展示病歷一同密封於專門打造的玻璃展示櫃;且為顧及隱私,僅以封面示人。雖無緣親閱,此行卻拜見年逾八旬精神钁鑠的徐聲漢醫師。聽老前輩娓娓道來,我相信周璇的醫療團隊實已掌握正確治療方向,唯醫療有其侷限,人間空留餘恨。

誌謝(1)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徐聲漢、王祖承、以及何燕玲三位醫師接受訪問,提供資料,並協助安排院區、院史室及圖書室參訪;(2)北京醫學院1957年畢業生(故)張文和教授及施夢娟醫師,回顧當年北醫實習經過(包括周璇病歷瀏覽印象)。



[1] 本文主要參考資料包括:
1)屠光啟等,周璇的真實故事,傳記文學出版社,1987,台北。
2)趙士薈編著,周璇自述,上海三聯書局,1995,上海。
3)周偉、常晶,我的媽媽周璇,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太原。
4)周民、張寶發、趙國慶編著,周璇日記,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武漢。
5)寒沈 周璇畫傳---夜上海的柔軟時光,二十一世界出版社,2005,南昌。
6)洪芳怡,天涯歌女:周璇與她的歌,秀威出版,2008,台北。
[2] 2007年台北心靈工坊出版。
[3]私立虹橋療養院由丁福保丁惠康父子創於1934年,位於當時的西郊虹橋路201號,1937年遷往市區(今徐匯區中心醫院),1944年院長丁惠康聘請粟宗華加入,設精神科病房,全院1956年捐獻給政府。資料來源:上海地方志辦公室(http://www.shtong.gov.cn)之衛生志與徐匯區志,以及王祖承主編〈粟宗華百年誕辰紀念集〉中之《中國精神衛生事業先驅粟宗華》一文。
[4] 此次住院時間乃根據唐棣所言。另一說是1953,見賈誼誠《懷念恩師粟宗華》,出自〈粟宗華百年誕辰紀念集〉pp79-81,王祖承主編,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5年出版。1953年賈誼誠服務於華山醫院神經精神科,院黨委書記指定由他治療即將入院的周璇,還是住院醫師的賈寫信向過去參與周璇治療甚多的粟老求教周璇過去病史,粟老親筆回了一封四頁的長信,敘述周悲慘生活經歷,過去發病狀況與治療史,年輕的賈感佩萬分。筆者2010年試圖聯繫年事已高的賈誼誠醫師不果。另一可能則是唐與賈所言住院時間均無誤,周璇曾於唐52年再度入獄後短暫出院,53年再度住院由賈誼誠照顧。
[5] 綜合周民等編著之〈周璇日記〉,蘇復汪錦鳳《遺愛人間周璇最後的歲月》(收錄於周偉常晶編著之〈我的媽媽周璇〉)一文,以及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院史館資料,1955年周璇住進了前身為上海市精神病療養院,後歸併為上海市精神病防治院之虹橋分院,周璇一直住到1957719,因高燒不止被轉至華山醫院,同年922日病逝。附帶一提,這所周璇曾住了876天的分院,1966年遭裁撤。原建於1930年代的西班牙式建築,現為申康賓館,地址虹橋路1440號,上海市政府於2005年列為優秀歷史建築。筆者於2010年實際走訪,對照19576月周璇於院區庭院拍攝之治療短片,古蹟現狀良好。
[6] 出自大紀元新聞網http://www.epochtimes.com/gb/4/4/8/n504512.htm200448前後,多家媒體報導周璇姪女蘇莉接受訪問,訪談內容包括蘇家的家族精神病史。
[7] 杜潤碧 洪祖培(1958: Chlorpromazine Reserpine對精神疾患之治療,台灣醫誌 57: 238-46.
[8]賈誼誠 田壽彰 王善澄(1957)應用氯硫二苯胺治療中的合併症,中華神經精神科雜誌 1:39 -44
賈誼誠 夏毓芬 殷國寶 傅鍾駿 粟宗華(1957): 氯硫二苯胺(chlorpromazine)治療200名精神病患者療效與併發症的分析,中華神經精神科雜誌 3: 184-90.
[9] 徐聲漢:我親知影星周璇的病與死,出自徐編著之《走進心靈之門 漫話精神衛生》,第二軍醫大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

(原文發表於聯合文學 332期 2012年6月號,照片為版主2010於上海訪問曾會診周璇之徐聲漢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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