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跡岩下的人生

      六歲以後,我從虎尾回到台北父母身邊,這八篇隨筆,雖分散在拙作《戰鬥終了已黃昏》(2011夏日出版)八章內文刊頭出版,動筆時,卻是脫離母親抗癌日誌第二部的架構獨立構思,為的是記錄1960年代末期,我眼中的母親---一個年輕的台灣職業婦女,如何從故鄉北上,落實「齊家治國一肩雙挑」。



1.
收到朋友一大早進醫院替我查來媽媽最新抽血報告,忽然想去仙跡岩走走;隨手闔上筆記型電腦,頂著2009年第一道寒流出門。
陽光閃閃躲躲,空氣涼嘶嘶,完美的走路天氣。住所距仙跡岩不遠,捷運兩站,公車四站;然六歲那年我可一點兒也不覺得---剛回台北同父母落腳新店時,出門都得靠前胸老貼著別人後背的公車;行過景美橋,一如過去跨過虎尾溪,就覺是大遠門。直到成年才覺察距離感的相對性,交通工具、年齡和心境都是參數。
安步當車也能倍感輕快。媽媽的腫瘤指數Ca19-9和前一回相比又下降25%,已是兩個月換新化療配方前的一半不到。謹慎的主治醫師雖未鬆口,出門前我已透過電郵逕向親友宣布:治療反應奇佳,進入緩解期(remission phase)指日可待!
不知不覺已走上景美橋,彼岸就是舊名溪仔口山的仙跡岩。試著搜索上一回是幾時來著,確切時間雖不可考,但時間的相對性讓我感覺兩回間恍如隔世。
去(2008)年初夏媽媽被診斷罹患胰臟癌。進住「疾病王國」當下,我便認定是拿到「永久居留權」,只是時間長短未定。術後稍事休養,兩個月不到我又照著實證醫學(evidence-based medicine)證據,催促媽媽速速開始「預防性化療」的療程。可腫瘤指數非但相應不理,甚至直往上竄;加上正子影像檢查也顯現復發徵兆,醫師只得改弦易轍,換上新配方。
逆風起步上坡,口鼻呵出氣息遇冷凝結成白煙。想起「先發投手」表現不佳,換「救援上場」時已不抱希望,未料場面不但控制住,甚至有「逆轉勝」的態勢
「或許真有脫離『疾病王國』的一天!」隨手折下邊坡常綠灌木叢綻開紅花一朵,充作「健康國度」的通行證­---開完刀這大半年,妹妹和我雖直打著恢復正常生活大旗帶媽媽趴趴走頻頻叩關,總覺得不對勁兒,「這下可終於等到了」,我掐著花,繼續往仙跡岩頂爬。
山路一轉,仙跡岩下街景俱現,媽媽服務近30年的景美國中佔住我大片視野。「就是這個轉角!」記憶中爸媽帶我們兩姊妹上山,每回都在這兒邊休息邊比劃:「學校右手邊原本有排矮房子,阿璇回虎尾前我們住過哪兒;阿蒨的托兒所就在左手邊」。
比著比著,仙跡岩下開新路起高樓,矮房子和托兒所早就不見了。今天定睛一看才發現:過去黃沙滾滾的學校操場不但換上紅綠相間的PU跑道,還有榕樹團團簇擁。
「原來,『十年樹木』就這麼回事」,我心裡還想:「再過一陣子帶媽媽上來轉一轉說來,這可是她的『地盤』!」



2.
1968年,舊名景尾的景美鎮劃為新改制直轄市的一區。同年秋天,因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成立景美國中開始招生。
那年1月,26歲的媽媽和大她四歲,在臺大任教的爸爸完婚;為求夫唱婦隨,一年不到換了三所學校---先從雲林虎尾女中北上新莊金陵女中,再轉任景美國中教席時,已是懷有5個月身孕的少婦。
夫婦倆側身爸爸臺大研究室裡閒置空間,大腹便便的媽媽天天從公館騎著自行車到仙跡岩下水田中的新學校教書。
眼看肚子一天大過一天,新生兒(也就是我)隔年即將出世,爸媽在國中旁租了一間房子,「用研究室手推車推個兩回,家就搬好了」,爸爸說得一派輕鬆。
1969年二月農曆除夕,我呱呱墜地趕來圍爐。開學後,媽媽和我被留在爸爸雲林古坑麻園老家做完月子才回台北,我就在搖籃迷迷糊糊地睡覺、吃奶,安安靜靜地長大。直到有天隔壁奶奶聽到一陣石破天驚劃破白晝寧靜的哭聲,才發現新搬來的年輕夫婦為儉省保母費,把還不會翻身的嬰兒留在屋裡;在圍牆那頭教書的年輕媽媽,就利用每堂課下課十分鐘,行色匆匆回來餵奶、換尿布。
「這怎麼成!」鄰居奶奶沈下臉,「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從此,這位操著雲南口音的奶奶,白天便義務照顧她喚作「狗娃娃兒[1]」的我。直到學校放暑假,新手媽媽才帶著孩子回娘家求援。
「這怎麼成!」假期即將結束,媽媽囁嚅地向母親表示要留我下來時,外婆急著罵道:「怎麼不早說!斷母奶改牛奶豈能說改就改!」
天底下少有能拒絕女兒請託的母親,更何況是從不曾開口添母親麻煩的長女。那年才45歲的外婆,向同住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請教如何斷奶後,便要女兒安心回台北教書。
只是已經七個月大,養得白白胖胖的嬰兒在母親離開後,還是鬧了一陣子腸胃。
從不曾聽媽媽說起當年如何牽腸掛肚。待我年歲較長,外婆卻告訴我:有年暑假媽媽興沖沖趕回娘家,正在花園嬉玩的我迎上前叫聲「阿姨」,害她哭花了臉…..
1975年初,爸爸留學美國歸來,夫婦一同南下接我回台北,打算一家四口住進景美橋另一頭新店的新家。見我躲在外婆身後不肯叫人,年輕的爸爸端起一張臉要我「就範」;外婆忍不住數落女婿,「要有耐性,給孩子一點時間」。



3.
雖然家住新店,媽媽卻決定讓我入景美國小,景美國中便成了我的課後安親班。
仙跡岩下兩所學校隔著菜市場。每天下課後,我總和隔壁班一個女孩結伴,穿過充滿驚奇的菜場去找各自的媽媽,她們都在景美國中教書。
就算是大晴天,景美市場也是濕淋淋,漿在各攤商匯流的微腥污水裡。因此,兩位媽媽總耳提面命,要我們出校門後走大街,再抄一小段直通景美國中的塯公圳堤岸。但好奇的孩子哪肯依,校門對過肉攤氤聚,豬隻開腸剖肚一字排開,還不時上演雞隻活宰大戲---視線追隨飛揚羽毛,一不小心瞄見電線桿上張貼的,可是五股箱屍案江子翠分屍案不打馬賽克的驚悚八號分機查緝海報!佩佩和我,兩個神經繃到極點的小孩趕緊手拉手轉回大街;穿過塯公圳小徑時,仍頻頻檢視腳下水圳有無屍塊飄過….
有時,我們抄過市場和藏身其中的集應廟,沿著仙跡岩下的田埂,越過稻草人仍癡心守候收割過的水田,直通小旅行的終點:國中校門。
川堂暫別,兩個孩子分別進到不同辦公室,乖順地吃便當、寫習題。電話總在昏昏欲睡的下午第二堂課間響起:「功課寫完了?可以過來了嗎?」媽媽的童軍團部是下個遊戲場。
為了教授學生搭帳棚、戶外炊事、野外追蹤與緊急救護等技能,童軍團部有間小儲藏室,整齊堆放著作為教具的帆布帳棚、防水睡袋、炊具箱、登山手杖、背包、羅盤、童軍繩、救護箱因此,我們辦的家家酒「規格」硬是不一樣!
打開炊事箱分配任務。由於園藝細胞早早為外婆啟蒙,我總自願揣著煮鍋去校園採集花花草草作「食材」;佩佩常跟大人入廚下,就負責架炊具、擺碗盤。待我買菜轉回,便煞有介事下鍋、起鍋、用餐….
有時家電外包裝卸下的保麗龍就地取材亦成玩具。找面粗礪的牆,稍事摩擦保麗龍屑登時漫天飛舞,南國小孩見狀興奮喊道:「下雪了!下雪了!」
別忘了孩子生性求新求變。有個冬天佩佩提議:「我們來比賽下雪」。正狐疑,一頭自然捲呈爆炸狀的她頭突然用力一甩,肩上、桌上剎時灑滿細細碎碎的頭皮屑頭髮直順的我當場傻眼,只能認輸。
絞盡腦汁雖記不起片片雪花殘局如何收拾,但我們總能抓緊時間在下午第三堂課結束前復原儲藏室---兩個媽媽都不當導師,不用參加降旗典禮,四點二十下課鐘一響,立刻進入媽媽老師生活馬拉松下半場:拎起白天偷空去菜場買的生鮮蔬果和孩子,擠上回家公車轉進廚房。像變魔術般,六點半熱騰騰飯菜上桌,又趕忙吆喝電視機前留戀著無敵鐵金剛還是科學小飛俠片尾曲的孩子,快去叫剛下班的爸爸放下手邊報紙吃晚飯!



 4
俗話說「狡兔三窟」,除了菜市場和童軍團部,我們還有第三個遊戲基地---那是仙跡岩下一所幼稚園,也是放學一起市場探險女孩的老家。
這所幼稚園離妹妹此生所上第一家托兒所不遠,但成立稍晚。1972年爸爸出國,媽媽隻身帶著妹妹仍在學校附近賃屋而居。雲南奶奶搬去剛從國防畢業的兒子家當「先生嬤」,還包著尿布、被舅舅促狹身形有如小號相撲選手「豬木」的妹妹只好「跳級」上托兒所。
不過,朋友家的幼稚園可不是想去就去的地方---但我們始終想死了院子裡的鞦韆滑梯蹺蹺板,還有小淑女的「禁地」沙坑。直到三年級某一天,媽媽告訴我和妹妹:「老師回來了,以後星期三下午去佩佩家幼稚園上鋼琴課」。
陳老師也是景美國中「創校元老」,過去幾年在美國紐約進修。她一回台,半路出家教音樂的媽媽決定讓我和妹妹轉跟陳老師學鋼琴。自從小學一年級某個清朗冬日上午,工人氣喘吁吁將簇新鋼琴搬上公寓四樓的家,媽媽便開始「家教」兩姊妹。
一見老師,妹妹立刻上前又摟又抱,乾媽長乾媽短,親暱地叫個不停。毫無見面印象的我怔怔立在一旁,恭謹地叫聲「老師」。但這生份對學習卻有絕對幫助;不久,老師便鄭重告訴媽媽:「老大識譜快,也彈得不錯,還超會背譜,稍加調教肯定能考上音樂班」。
老師的稱讚並未讓我感到喜悅,即便當時我還沒能力意識到學音樂是條辛苦異常的不歸路。反倒是每週三鋼琴課前後,在灑滿陽光幼稚園庭院鞦韆上的等候時光,至今仍不勝神往。若授課耽誤,遇上下午點心時間更佳
記不得多久以後,幼稚園因新馬路將攔腰截過只得結束營業。為了讓我和妹妹繼續學琴,媽媽特意選一天將下午第二堂與第三堂時間排空。午飯後,領著背書包帶琴譜的兩姐妹,母女仨在校門口等候始終有脫班嫌疑的209號公車,一路搖搖晃晃穿過兩旁盡是墳墓,燈光陰慘慘的辛亥隧道,來到還沒有大片24小時清粥小菜店與理容院的復興南路,在瑞安街口下車,對過靜巷步行五分鐘,便是老師住家。
媽媽接送兩回後我已能認路,遂苦苦央求她讓我帶妹妹自行搭車去學琴;然媽媽硬是不依,防堵了一段跨出仙跡岩腳下的新探險。



5.
「野外追蹤」是景美國中童軍團「年度大戲」,而最佳上演場所非仙跡岩莫屬。
這是一堂類似「尋寶活動」的訓練課程,據說1918年間發祥於瑞典,為當地童軍領袖吉蘭特(Major Evnst Killander)所發明。參賽者以小組為單位,利用地圖與指北針,按順序通過未知地區內各個檢查點,回答地質、動植物或生態等相關提問,以最短時間完成者為勝。
為求動輒數百名學生外出活動順利完滿,除了校內師生總動員,有時還就近情商世新專校(現已改制大學)羅浮團支援事先規劃路線,製作「尋寶圖」
不過,這種陣仗豈有我「跟班」的份,只能眼巴巴看大人們忙進忙出,自行想像「尋寶」的驚喜與樂趣。
仙跡岩山徑旁有一巨石,上頭嵌著另一人頭造型且色澤截然不同的石頭。第一次發現這張「人臉」令我不勝駭異,心裡暗暗咬定不知是哪位粗心的羅浮大哥辦尋寶活動不慎遺落的嚇人「道具」
稍後,「人臉石」旁豎起說明,我才學會這是沈積岩中成份、硬度、顏色、風化特性不同的礦物,經地殼變動所形成的「結核」構造
和地質學的無知相較,我辨識植物能力一流。孔門弟子讀詩學「草木鳥獸蟲魚之名」,我則是寒暑假窩在外婆家,翻閱書架上成排園藝手冊與觀賞植物圖鑑打發時間得到的意外收穫。
說來還是要感謝媽媽,雖未直接受惠野外追蹤考驗,然而當年那成排印刷精美的工具書,可全是她從台北特意買回鄉下孝敬外婆。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無心插柳」,直到有一天檢查我的家庭作業,發現作文簿裡「陽光穿過蓊蓊鬱鬱的雀榕,人臉怪石換了一張花面具」的句子,忍不住問我怎麼認出怪石旁的大樹叫雀榕。
那一年,爸爸又到美國進修;我11歲,妹妹9歲,弟弟不滿周歲。媽媽理應分身乏術,卻一直記得這篇以雀榕樹為題的習作;只要有人稱讚我作文寫得好,她總回應「真不懂這孩子,一棵樹也能大作文章」!


6
媽媽總說「別的老師桃李滿天下,我是桃李滿菜場」!
嚴格說來,媽媽並未禁足我進菜市場,有時還帶著上二部制下午班的我順道「逛」菜場。
但媽媽和全職主婦的外婆作風大不同。首先,她不天天上市場,只利用上午第三節才有課的日子採購。我們總在上午九點半,第二堂下課30分鐘前抵達菜市場,也就是在國小校門口下公車,從雞鴨魚肉開始採買。
「老師,里肌肉和梅花肉今天各要幾斤?」
「老師,今天要雞胸還是雞腿?」
「老師,今天肉鯽又好又便宜,一大盤算你五十就好。」
「老師….
「阿莎力」的媽媽一路交代一路付錢,我跟在後頭小跑步。為了節省等候處理時間,更不想讓學校同事說閒話,媽媽從不拎著大包小包的菜上班,總等到第四堂課結束,趕在中午休市前再跑一趟。除了取回稍早購買的生鮮食品,還再挑選些蔬果。
「幹嘛分兩趟買?」順道送我上學途中,我不解問道。
「魚肉趁鮮挑起來比較保險;休市前蔬菜水果價錢便宜」,媽媽說得頭頭是道,女兒聽得懵懵懂懂。
星期假日媽媽也上菜場,一反平日「戰鬥」作風,改走親子路線。
爸媽一向早起,假日也不通融。一家四口(稍後多了一口)用過早餐著裝完畢,搭上難得有空位的公車,一樣在國小校門口下車,越過市場直奔仙跡岩登山口。
以當年腳力划算,上下仙跡岩可是非比尋常的長路。一見仙巖廟,孩子們便急急想折返,對廟後山壁巨石上呂洞賓「仙跡」興趣缺缺。除了體力有限,我們更思念山下市場一角的現搾甘蔗汁,假日踏青限定享用。
小淑女必須乖乖坐在攤前喝完果汁才能繼續逛菜場。多了三雙手,媽媽會特意買些平日扛不動的東西交給爸爸,偶爾也讓我們試試新衣裳與新球鞋,一路仍是此起彼落「老師」招呼聲不斷。直到四雙手滿滿,儘管中午已近,由於爸爸不喜外食,全家便搭車回家,吃媽媽親作、極具童子軍「野外炊事」風的中飯---連市場撈來一黑二紅三條養在玻璃缸的金魚暴斃,都被裹麵粉油炸上桌!



7
儘管是大冷天,上山前刻意繞路先買杯甘蔗汁。
甘蔗汁攤子座椅撤掉後,多了一個賣水煮花生和玉米的攤販分租。除了省租金,我覺得還跟一律改以用後即棄的塑膠容器盛甘蔗汁,再也不需要為端著玻璃杯想坐著喝的客人準備位子有關。過去若想帶著飲料邊走邊喝,只能裝在收口插著吸管,一不小心液體就回流漏出的塑膠袋裡。
重新發現這個既成事實,還是叫人小小感傷。我握著盛滿溫甘蔗汁的塑膠杯,一轉身對過是兩個中年女人奮力叫賣的水果攤---我們家長年暱稱「水果姊妹花」的女老闆,都是景美國中畢業生。猶記小姑娘剛「出道」時遇上老師狀極靦靦,可品質斤兩俱足,媽媽一路照顧學生,變成「水果姊妹花」的忠實客戶。即使55歲退休迄今已十多年,只要上景美買水果,還是先光顧她們的攤子。
我認出中年福態的「水果姊妹花」,她們應認不出也一腳踏入哀樂中年的我。五年級那一年搬到蟾蜍山下臺大教職員宿舍,我和妹妹轉到學區內新成立的公館國小,只剩下星期假日全家到仙跡岩踏青才上菜場。上高中後,除了課業繁重,閉著眼睛也能摸上山的仙跡岩實在缺乏吸引力;更重要的是,弟弟患了嚴重腎病,必須臥床休息。
家庭與學校兩頭燒,媽媽得有取捨。她放棄各種在職進修機會,不願更上層樓去當主任校長,繼續在仙跡岩下的學校與菜場奔波,守得一雙女兒接連考上北一女、臺大,守得幼子安然成年,最終卻沒守住自己的健康….
不知「水果姊妹花」是否察覺,她們的老師怎麼這麼久沒回工作生活大半輩子的仙跡岩下走走瞧瞧。
媽媽這一病瘦了十多公斤,體力折損大半,加上化療療程不斷,即便遇上少數天時地利人和的機會,也只能逛逛寬敞的超市,豈敢回景美市場和人摩肩接踵近身接觸,更遑論登上仙跡岩!
原想趨前隨意買點兒水果,因手裡握著甘蔗汁且還沒開始爬山而作罷。穿過攤商往登山口前進途中,又發現幾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就算是多心,我一路還擔心怕萬一媽媽滿菜場的「桃李」真有人認出我問候起媽媽,不習慣扯謊的我也不樂意光天化日下告訴幾分面善的陌生人「我媽媽生了重病」….



8
山徑上迎面而過,多是年紀和媽媽相仿,甚至更年長的登山客,或三五成群,或獨自穿林打葉而行。
「媽媽真有重返仙跡岩的一天?」經過制高三角點後一路陡降,正往人跡較罕的木柵試院路出口走去時,我突然回到現實,心中一陣酸楚。
事前不曾聽媽媽正式談過退休計畫。就在我當精神科第二年住院醫師(1996),同時預備結婚前半年,她的退休申請通過了,順利轉銜至另一段忙碌生活。
首先就近加入大安區老人服務中心志工問安行列。服務內容是定期打電話向獨居老人請安,但我職業性聽到的卻像是評估這些老人的社會心理需求(psychosocial need),甚至篩檢有沒有憂鬱症或是其他心理疾病什麼的
「你不能太投入受服務個案影響;別說是志工,專業社工也有極限」,我的回答活像個督導。
但我發現媽媽真是打從骨子底堅信「助人為快樂之本」守則的老童軍。除了樂於當救火隊,四處關懷、看護生病或有急事的親友;還像老鼠會將身邊退休同事一一拉進志工行列。
1998年外公去世,為了不讓獨力照顧半身不遂丈夫近18載的外婆身心頹圮,她和外婆一起報名社區大學的素描課與腳底按摩,更熱中組織婆婆媽媽旅行團,遠征長江三峽、海南島、婆羅洲和裡日本;而我卻以工作一天忙過一天推託,不再與兩老同行。
2000年台大校總區宿舍旁開了醫院分院,她又現身志工行伍,還喜孜孜告訴我醫院安排跟我門診的護士是她學生,從此不只「桃李滿菜場」。
小我兩歲晚我兩年結婚的妹妹按(人生功課)表操課,2000年和2002年各添一個寶寶。事前直嚷著太忙無法全天帶孫子的媽媽救火範圍還是延伸到外縣市,週間開始到妹妹家幫忙接送孩子上下學,「孩子成天待安親班,回家吃外賣食物不是辦法」,媽媽正色道。
「我不想給你壓力,最好趁我還有力氣幫你帶孩子時快點生」,週末從新竹回台北,媽媽不忘對我耳提面命。
2008年初,高齡85的外婆安祥走完人生,媽媽說從此要拿空出來的時間運動健身降血脂,「好久沒去爬仙跡岩了」。
「我也是。以後去爬山記得叫我一聲,咱們各自搭捷運到景美站會合」,剛決定辭去台北醫院全職工作,暫去台東當浪人的我說道。
2009年初冬終於重回仙跡岩,卻只有我踽踽獨行。




[1] 狗娃娃兒是對好孩子的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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