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英堃1945上半年的軍旅生活

1945年2月自台北高等學校畢業的葉英堃,二戰結束前夕,當過幾個月日本兵,也服過中華民國預備軍官義務役。聽聽他在玉音放送前後的回憶吧。(本文出自台灣精神醫療開拓者,葉英堃傳記第一部)


1943年後,日本在二次世界大戰中敗象逐一顯露。為因應大量「學徒動員與從軍」的需要,大學部教育從四年縮短成三年,甚至二年半;高校也從三年縮短成二年半進而二年。1943年三月入學的葉英堃,因此成為二年制的第一屆學生,預定於1945年二月底畢業。
畢業前夕某一天,正在上「教練課」的葉英堃接到教官的通知,要他立刻到校長室報到。當時的校長是下川履信先生,是一位十分威嚴的長者。葉英堃一頭霧水地走進校長室,撞見二位身穿卡其色軍裝頭戴日本軍帽的台籍客人,經介紹方知一位是台南高等工業學校教授林茂生先生[1],另一位是日本明治大學畢業的律師顏春和先生[2],兩位都是當時「皇民奉公會」的參事。蓄著鬍子的下川校長,嚴肅地對剛滿二十歲的葉英堃喚一聲「井田君」[3]後,開始訓誡他服役、接受教育與納稅是每個皇民的三大義務。日本治台五十年來,台人一直不需服役,現在政府決定給台灣人「參與皇軍的光榮」,身為台灣青年菁英的台北高校畢業生,自不能置身事外。由於葉英堃是首批台籍從軍青年中學歷最高者,政府決定讓他代表第一次徵兵從軍的4~5萬名台籍青年,在公會堂(現在的中山堂)舉行的盛大儀式中,向代表日本天皇的安藤利吉總督(由軍事司令官兼任)宣誓,表達台籍青年感謝之情與效忠的赤誠。
        當時規定高等學校理科的學生不必服役,只需充當「學徒兵」,然就讀文科者卻得服役。原本因戰事感到前途茫茫的葉英堃,一聽到這項命令,心想此去生死未卜,哪是什麼光榮!便當場謝絕。此時,這兩位台南故鄉名仕的長輩,卻以為這是台籍青年的光榮[4],又以他們與葉父之交遊,料定書田一定不會反對之類的話,不斷勸進。當下葉英堃覺得毫無商量的餘地,只好服從。
        數日後,就在公會堂一樓大廳,身穿高校制服,腳打綁腿的葉英堃,代表首批台籍徵召從軍青年,面對著台上的安藤利吉軍事司令官兼第十九代台灣總督,以及所屬文武百官致詞,並宣誓效忠。當時的他只覺得這樣的裝束十分醜陋怪異,至於講了什麼?已不復記憶,想必是「拍馬屁的八股文章」。事後,葉英堃聽說當天的儀式不但見報,還被拍攝成宣傳影片,只不知多年後若重見當時的影像與文字,又將作何感想。
甫自台北高校畢業的葉英堃,在19452月底接到徵兵的「紅單」(日文稱為「赤紙」,是徵兵召集令);三月初,從台北回到台南,準備到台南火車站集合入伍。當時美軍已開始空襲台灣各主要都市,媽媽早已被「疏開」到烏山頭(台南縣東邊與高雄縣境界)的親戚家,生父及叔父兩家則遷到關廟附近自己的田地,沒有一個親人留在台南市。返鄉入伍前夕,無法見到親人,已經讓葉英堃相當沮喪。剛滿二十歲就要面臨此去生死未卜遭遇的他,同時為了處理財產的『印鑑』該交給誰而苦惱。
        幸好入伍前一夜,生父和二位兄長特地回到台南舊居為葉英堃餞行。那晚吃得很簡單,僅有一些野菜。隔天清晨四、五點,天濛濛亮,難以成眠的他走到屋後的楊桃園,望著天空,感到一股淒涼,不禁悲從中來。此時,父兄親情的溫暖,是他僅有的依靠。
        天亮後,父兄與葉英堃四人相伴至火車站,發現媽媽已在車站等候多時,為了不給大家困擾,他絕口不提『印鑑』的事情,但難以避免強烈感受到一股無奈、凝重的氣氛圍繞著他與送行的親人。

苦悶的軍旅生活
        台南發出的火車,用貨車臨時改造的車廂載著入伍的新兵北行,約經兩小時的車程到達嘉義;再轉乘糖廠的「五分仔」小火車,又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終於到了北港。
        入伍新兵一行兩百多人,先進駐北港一間公學校兩個多星期,不僅生活環境極差,且份子複雜,龍蛇雜處。三月春寒陡峭,兵員就著厚毛軍衣,直接睡在泥土上鋪著稻草的臨時床,蓋著滿是異味與蝨子的軍毯。這是生於世家的葉英堃,生平第一次看到蝨子,然他一如其他兵員,不久就練成一身抓蝨的本領,不但歸納出蝨兒多躲在衣服夾縫的心得,還能邊抓邊睡;終戰後,一身的蝨子還充作退伍歸鄉的紀念品。除了蝨子橫行,衛生條件也很差,直到移駐北港水利「組合」(即水利局)後,才稍事改善。
        葉英堃被編入的「命軍團」,是由滿州(現今之中國東北)移防台灣西岸的「關東軍」的二大軍團之一;「命軍團」和「劍軍團」,都是關東軍的精兵。關東軍移防台灣的理由有二:首先是19455月,日本與蘇聯間簽訂互不侵略條約後,日本政府暫時不必擔心滿州的防備。再者,台灣西岸是日本軍部研判美軍可能登陸的地點之一。相較於另一個地點琉球,台灣西岸對日後進攻菲律賓較為有利,故軍部以為登陸的機會較大,於是駐以重兵。   
        「命軍團」下有師團,各師團下有「聯隊」,是有能力可獨立作戰的最基本單位,各擁有一面代表日本最高統帥天皇的「軍旗」。葉英堃被編入「軍旗小隊」,負責保衛軍旗,開戰時不能任由敵人奪去。少不更事的他,一開始以為自己是高等學校的畢業生,才被賦予這般神聖的使命。但後來發現,全隊三十多個隊員,來自各行各業,包括木工、理髮師、小學老師與建築工。不過,他的確是全隊最高學歷,且唯一精通日、英、德文的隊員。
小林大佐(相當於上校)是他直屬聯隊的隊長。蓄著鬢鬍的小林,騎著白馬巡視的雄姿,十分威武。軍旗小隊的隊長(相當於排長)也姓小林,是一位英挺斯文的少尉軍官。一般部隊的新兵(日軍稱為二等兵),每天要操練,日常生活受到嚴格管理,過得戰戰兢兢,少尉小隊長是平時所能見到的最高階軍官。比較之下,軍旗小隊隊員平日就在軍旗及大佐聯隊長旁生活,確實讓人覺得身份不同。經過幾個月的訓練,葉英堃才了解「軍旗小隊」只是個掩人耳目的名稱,真正的任務是一旦美軍登陸後,要擔負搜集敵前敵後情報,攪亂敵方作戰,安撫民眾等工作。
        想不到美軍跳過台灣,在1945623直接登陸琉球。日方死傷慘重,軍人玉碎上萬,許多當地的少女亦香消玉殞,留下無數令人憑弔的事蹟。
或許是一種幸運,葉英堃在這段苦悶的軍旅生活裡,並沒有留下什麼值得一書的事蹟。只記得有一次操兵演習,全副武裝背著二十多公斤的裝備,在北港、嘉義間行軍來回。當時的軍人在僵硬的卡其軍褲內,一律著日式丁字褲。由於回程下雨,使潮濕粗糙的布料在胯下不斷摩擦,疼痛難耐;更糟糕的是隔天大腿內側一片紅腫,幾乎無法行走。還有一回,他臨時被派去服侍中隊長加藤大尉(相當於上尉)的生活起居,不過他十分客氣,全無長官欺負菜鳥新兵的姿態。雖然美軍跳過台灣登陸琉球,但空襲頻頻,有一回一位同僚就在葉英堃身邊被掃射而死,是他軍旅生活唯一的瀕死經驗。
躲過槍砲,卻躲不過疾病。那年夏天,北港溪氾濫,軍旗小隊也被派去善後,每天浸泡在泥土及河水中工作。在天氣濕熱,衛生條件極差的情況下,葉英堃的胯下感染到疥癬,連續幾個星期日夜發癢,痛苦萬分。不久,惡性瘧疾又來纏身,使他進入意識錯亂的譫妄狀態達二天之久,幸獲奎寧治療,病情才控制下來。
        七月初,二兄拍來一封電報,上面寫著「母死,至急歸(母親逝,即刻回家)。這封猶如晴天霹靂的電報,讓他頓時不知所措。所幸,小林少尉隊長立刻准予四天喪假。從北港趕回台南的途中,「到底是哪一個母親過世了?是媽媽?還是生母?」的念頭,縈繞在心。
獲准奔喪的葉英堃,直接穿著軍服,佩著上刺刀的短劍與水壺,兼程趕回台南,只見府城滿目瘡痍。為了不讓美軍登陸後戰車能順利行駛,台南市的主要街道都挖掘了深二公尺,寬四至五公尺的壕溝。他先跑去生父家,家眷早已疏開,只有一頭水牛在空襲掃射後橫死在門前。接著又跑到東門城附近的叔父家,終於遇到一位看家的婦人,得知是生母在疏開的地方,染上惡性瘧疾,不幸病逝,且已下葬。在叔父家住了一晚,葉英堃翌日繼續由台南步行到關廟,與生家家人相見。因怕媽媽不高興,雖然萬般不捨,只敢耽擱一晚,繼續步行至「烏山」與媽媽相見。這四天三夜的喪假,葉英堃來回步行四十多公里,宛如一場急行軍,回到部隊時已心身俱疲。
八月十五日,日本政府同意接受聯軍無條件投降。天皇為此親自向日本全國軍民廣播其宣言,即所謂的「玉音放送」。大約兩天後,葉英堃所屬的軍旗小隊奉命到附近聯隊部集合,與其他大、中、小隊的官兵一起聆聽「玉音放送」。昭和天皇的聲音虛弱模糊,大意是為了避免日本國土與國民被轟炸,造成更多死傷,決定無條件投降云云。右耳重聽的葉英堃,其實也聽不太清楚,並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他卻無法忘記當時湧上心頭「從討厭的軍隊生活及生死未卜的壓力中解放的安心感」。
或許,台籍與日籍士兵對日本投降的感受是兩樣的。但葉英堃心裡暗自忖度:近年來一路戰敗,最後冒著美軍潛艦攻擊的危險,從滿州移防來台灣西部海岸的關東軍,在得知美軍登陸琉球,日軍死傷慘重,以及廣島與長崎在八月初慘遭美軍原子彈攻擊等令人驚恐的戰報後,應該也會像台籍軍人一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受。
        直到九月,葉英堃才從軍隊復員返家。七個多月的軍旅生活,心身的疲勞達到前所未有的頂點,但為了要申請大學入學,他只能休假幾天,就動身北上台北。   
       



[1]林茂生(18871947) 台南市人,為台灣首位留美哲學博士,台大精神科首屆主任林宗義先生之令尊。因其父林燕臣為基督長老教會漢文教師,進入長老教會中學,接受西式教育。1910年教會保送其赴日讀書,入京都第三高校文科,後順利考入東京帝大文科。返台後任教台南商業專門學校。1921年台灣文化協會成立,當即加入並被舉為評議員。1927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深造。他攻讀哲學,投入杜威(John Deway)與門羅(Paul Monroe)教授門下。1929年,以《日本統治下的台灣公民教育》論文獲哲學博士學位。1931年返台,受聘為台南高等工業學校(國立成功大學前身)教授。1941年皇民奉公會成立後,曾擔任動員部部長。迨台灣光復後,受羅宗洛校長之邀,任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兼校務委員與先修班主任。194610月,出任《民報》社長,與官辦之《台灣新生報》分庭抗禮。翌年二二八事件受到牽連,於三月十一日被帶走,從此下落不明。 (參照臺灣歷史人物小傳--明清暨日據時期 國家圖書館 民國9212 251-252以及李筱峰著「林茂生‧陳炘和他們的時代」,1996年,玉山社出版)
[2]顏春和為台灣首任行政院衛生署署長顏春暉先生之胞兄,林、顏二位先生均是生父葉書田舊識。
[3]當時改姓名為「井田英一」。
[4] 當時確有一種思潮以為當志願兵是讓台灣人由次等的殖民地人,變成與日本對等的皇民的一種救濟之路。參見周金波(1920-96)著作『志願兵』,以及藤井省三所著『台灣文學這一百年』中譯本,麥田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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