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忘掉自己之前

二○○三年,我在澳洲進修,因地利之便,參加了國際失智症協會(Alzheimer’s International,簡稱ADI)在墨爾本舉行,一年一度的國際大會。宛如大拜拜的會場,從不缺走路有風的大師與學術明星,我卻為一場病人主講的論壇所吸引。

  那個論壇,宛如十年後拍攝的電影《我想念我自己其中一幕——專精語言學,卻因遺傳性早發型阿茲海默症病發,被迫辭去一流大學教職的女主角愛麗絲,經過一番調適,以無比的勇氣重新步上講台,同台下數百名醫療人員分享生病經驗。雖然,真實世界的病人登台時,語調相對平板,表情也沒那麼豐富,可她以身示教的形影,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

  因此,當我開始閱讀《愛我的人也呼吸著我》,腦子自動閃過兩個身影:一個是十多年前在ADI大會演講的病人,另一個則是茱莉安•摩爾飾演的愛麗絲,而本書作者荷妲•桑德斯,正是一位以語言與記憶為傲,服膺我思故我在的知識份子,因預見自己將不記得曾經存在過的世界,在忘掉自己之前發出喟嘆,簡直是《我想念我自己》真人版。

  其實,比起虛構的美國東岸中產菁英愛麗絲,自南非移民美國的作者荷妲,透過揉合疾病誌(pathography)與家族傳記的非虛構寫作,充分展現自身猶如唐吉訶德執拗又巨大的生命能量,以至於發展出各種耗費精力甚或笨拙的新技巧,克服日益崩壞的工作記憶(working memory),使作者絕大多數時間都能獨立生活——即便不時發生吃錯藥,精心打扮完才察覺忘記穿內衣褲等烏龍事件,甚至能協助鄰居太太照料嚴重失智的丈夫。更珍貴的是,愛好語言的作者藉著這些耗神的新技巧持續寫作,不因記憶退化常陷入茫然狀態而放棄,從一則則簡短的失智觀察日誌,逐步擴充成一篇篇文章,進而成書。

  趕在遺忘之前完成「我是誰」這大哉問的作者,曾受過紮實的科學與文學訓練,自不會忽略二十世紀英國知名且多產的重量級作家艾瑞絲•梅鐸(Iris Mordoch,1919-1999),因丈夫約翰•貝禮(John Bayley)於其生前出版《輓歌:寫給我的妻子艾瑞絲》所激起的波瀾。

  貝禮的回憶錄一出版,便引起部分讀者與評論家的反感,認為他暴露被譽為罕見的金頭腦,且平素極度注重隱私的妻子心智衰弱後的種種不堪,是某種形式的背叛,也是成就相形見絀的丈夫展開的男性報復。可在大學從事性別研究的桑德斯並不這麼想,她以為一面暴露妻子隱私,一面將妻子照顧得無微不至的貝禮,跟自曝生病的她一樣,是為了揭露失智症難堪的真實面;她甚至同理身為照顧者的貝禮,勇敢面對妻子失智所帶來的驚恐與矛盾。

  然而,《愛我的人也呼吸著我》帶給我的閱讀經驗,遠超過正視失智難堪的真實面。作者將自身現下處境及家族流轉,和貝禮為首的當代失智書寫、神經科學相關知識與進展、醫學現場之病人自主與善終風潮,乃至於後現代藝術如何詮釋生命與死亡……以看似隨興實則精心編排的筆法交織成書,使我在闔上書本時必須修正,本書豈止是真人版的《我想念我自己》,根本是升級版、加強版。且荷妲依然是荷妲,除了以分子存在於愛她的人的氣息間,更以文字存在於讀者的神經元,直到宇宙盡頭。

(愛我的人也呼吸著我:我正在失智,我面對生病的孤寂,我要留住記憶的最後一息,Memory’s Last Breath: Field Notes on My Dementia之推薦序)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7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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