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精神病院的歷史學家

       倘若您無意間點進倫敦大學瑪麗王后學院歷史系官網,瀏覽了芭芭拉•泰勒教授個人網頁的學經歷簡介,八成會把著作一覽表的個人新作《精神病院裡的歷史學家》(The Last Asylum),當成學術專書。可當網頁再度置頂,您的視線定格在畫面右側初老白種女性充滿故事的雙眼,就會忍不住再點進《精神病院裡的歷史學家》,發現它根本不是研究論文集結,是泰勒教授自述年輕時因酗酒、自殘住進精神病院,歷經十年瘋狂歲月的蛻變故事。

  作者的歷史之眼,使她下筆不同於其他精神疾病康復者,除了詳述三進三出,前後住了八個月的芙萊恩醫院(Friern Hospital, 1851-1993)院史,泰勒還爬梳二十世紀下半葉英國精神醫療制度改革始末,作為故事背景。一九五○年生於加拿大,七一年移居倫敦專攻女性主義史,泰勒一度前途看好,卻因身心不堪負荷出狀況。八○年代的倫敦,左翼知識分子圈風行精神分析,時年三十二的泰勒不免俗,找上約莫大她十歲,留著佛洛伊德式鬍鬚的男性分析師V。只不過,精神分析非但不是特效藥,且隨著一周五次深度分析而起,竟是排山倒海的不安與焦慮,泰勒以酒排解,越陷越深,終至日常生活崩毀,不得不借助精神醫療,由門診、住院、到日間中心與中途宿舍,從機構內教病友識字的庇護性工作,到獲得不定期邀稿、大學聘書,乃至於穩定的親密關係,泰勒的狀況進進退退,一路磕磕碰碰,終於來到中止精神科回診及用藥,並結束二十一年半精神分析療程,且其身心狀態,猶能長期維持在足以應付當代生活的程度。

  於是,泰勒以分析療程中留下的數十本筆記為綱,開始回顧從瘋狂蛻變的漫漫長路。她感謝精神分析師,願意「對他人敞開心靈以助其復原」,不離不棄地守護,使徘徊於瘋狂世界尋找根源的她不至於迷失。對於上世紀末精神醫療革命浪潮下,已預定關閉的精神病院與日間中心,泰勒亦充滿感激,即便飽受抨擊以至聲名狼藉,其間氤氳的舊時代緩慢氛圍,其實有助於工作人員與病患,甚或病患間「搏感情」,凝聚成有支持力道的穩定人際關係,成為安全的所在。

  而今,芙萊恩醫院之類的大型精神病院已歇業近四分之一世紀,英國的精神衛生服務,進入了高揭獨立自主、醫療選擇與風險管理三面大旗,以社區為基礎「後精神病院時代」。各種社區治療與復健計畫,文案無一不令人怦然心動,作者卻憂心,倘若她當年的困難發生在今日,這些骨子裡強調SOP(去個別化)與績效導向的方案,能否讓她得到真正需要的幫助?

  闔上書封,身為精神科醫師的我也不禁自問,倘若泰勒走進台灣任何一個診間,我們的精神醫療體系,乃至於整個社會,是否也有足夠的資源,幫助她走出生命幽谷,重新感受生命的喜悅?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得全面盤點台灣公私部門相關資源及網絡。既便台灣仍存有大型精神療養院,按健保規範,已不可能收治類似泰勒的患者長達八個月。再者,為控制費用,短期內亦看不出主事者打算效法英國健保NHS,推出心理治療普及計畫(Improving Access to Psychological Therapies)……看來,泰勒若生於台灣,雖不至於自生自滅,也得自求多福。

  儘管各國困境不盡相同,抱持著守護病患初衷的精神衛生工作人員,總是靜靜存在著,作家賴香吟就遇到了一位精神科醫師,「執著地想在他的專業裡留住人文精神的根,這是他的驕傲,但這可能也是他的謙卑,他的良心,他如此耗費,承受治療室的苦楚,然後露出那友善而思索的微笑,祝福坐在他對面那張椅子裡的人,能夠走出生命的苦境——這是一個人,初始,我總不相信這是真的,世界太粗暴,心太青脆,人人不過固守位置為己運轉而已,素昧平生,何必理解與祝福?」最後,這位醫師雖「未必在藥物或是所謂的心理治療這個步驟上治癒了我,而是以他的存在,漸次說服了我。」

(本文為《精神病院裡的歷史學家:我經歷的瘋狂歲月,以及時代如何安置我們的瘋狂》 推薦序  )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6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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